秋天的故事

     
     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。

      记得那一天是1997年10月19日，是我来学校印务公司当经理的第五天，是星期天。我和办公室主任小李到郊区看望下岗职工康师傅，确切地说，是请他回学校上班。

      那个年月，职工下岗像秋风扫落叶一样，凄凄惨惨地席卷着大江南北，欲哭无泪的下岗职工惊恐、无奈、彷徨……

      我们是部属重点大学，我们是大学校办企业，也要学习社会上让在职职工下岗吗？我与校产处处长发生了争执，结果就把我这个副处长发配到印务公司当经理。

      上任就职演说，面对眼巴巴地望着我的职工，我就说了一句话：“我要让大家都有饭吃，我要请下岗的在职职工都回来上班……”

      沉寂的会场，沉重的气氛，突然响起掌声，越鼓越响，持续着，我看见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女职工都哭了……

      听小李跟我讲：康师傅是公司第一批下岗男职工，已经50岁了，原来是铅字排版工，因为人比较笨，技术水平不高，多数时间干打下手的活儿。公司印刷上彩色胶印和计算机排版了，他就被淘汰下来了。不久，康师傅爱人也下岗了，他们还有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儿子。生活所迫，他们把校内的一套两居室住房租出去了，康师傅搬到郊区农村他妈妈家住了，康师傅爱人为了在城里打工方便，也住到她妈妈家了，孩子成了打游击的了。

      我和小李换了三次公交汽车，走了两个多小时，才费劲巴拉地找到康师傅母亲家——宋家洼子村。

      宋家洼子村都是菜农，一片一片的地都是绿色，只是深绿浅绿的不同，最多的是大白菜，其次是红萝卜、绿萝卜，还有快被拔光的大葱。这个时间，正是菜农卖秋菜的季节。农村的天，好像比高楼林立的市里的天更高更辽阔，慢慢蠕动的朵朵白云堆砌得千姿百态，遮住太阳时，显得更加洁白剔透，太阳裸露出来，依旧那样明亮、那样刺眼，虽然微风拂面略有凉意，可太阳还是暖暖的，空气格外清新……

      进村第三户人家就是康师傅母亲家。一个独立院，三间砖瓦房，房子虽然旧一点儿，并不破，院子内很干净，东侧是块菜地，不太大，种的还很全的。有大葱、生菜、香菜、辣椒，几个老角瓜、老倭瓜还躺在那里，茄子秧上挂着稀里巴登的紫黑色小茄子，西红柿也是人老珠黄，强挺着挂着不多几个大红柿子，黄瓜已经落架了，有几个饱经风霜的老黄瓜种懒懒地并排躺在园子里的小架子上。西侧有一个仓房，还有猪圈、鸡窝什么的，猪粪的臭骚味儿毫不客气的扑面迎来。一只大红公鸡领着一群色彩斑斓的母鸡，懒洋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，来人了，也不知道躲一躲，挺悠闲的。

       我和小李一边往里走，小李一边喊：“康师傅在家吗?”

      一会儿，从屋里走出一个老太太，70多岁，头发全白了，又瘦又小，走路腿脚还挺利索。一身旧衣服，很干净，老太太是一个干净利索人。大娘说：“是不是叫我们家柱子呀?”康师傅乳名叫柱子。

      小李说：“大娘，还认识我不，前年夏天，我来过，还是你给我做的饭，二米饭。”大娘仔细端详一下，说：“哎呀，你瞧我这眼神儿，你不是柱子单位领导嘛，我还以为是菜贩子来打听秋菜价钱的呢。快进屋，快进屋。”

      小李用手指了一下我，说：“这是周处长，我们公司的新经理，周经理是来看您和康师傅的。”

      我急忙说：“大娘，您身体挺硬朗的。”

      大娘说：“嗨，这几年不行了，地里活一点儿干不了了，只能给柱子做点儿饭。你看，光顾着说话了，我让人找柱子去，他给人家干活呢。”大娘冲东院喊：“三小子媳妇，三小子媳妇……”

      隔壁院里应声出来一个小媳妇，也就四十左右岁，隔着矮墙问：“大娘，啥事儿呀？”

      大娘说：“三儿媳妇，上何大壮家的菜地里，快把柱子给叫回来，他们大学领导来了。”邻居家媳妇答应着，去找康师傅了。

       我和小李随大娘进了东屋。这是大娘住的屋，一铺南炕，是火炕，地上有一个立柜，三开门，紫檀色的。一个地桌，两个板凳，一把椅子，一个小立柜上放着一台14吋老式彩电。炕上一个小炕桌，桌面木板很厚，老榆木的，花纹很粗却很清晰，四个桌腿也很粗，一点儿油漆色都没有了，本皮本色，结结实实的，一看就知道用了几十年了。

      我拉过板椅坐在地桌边，小李拉过板凳坐在地桌的另一边。地桌上一个搪瓷茶盘，周边漏漆了，里面一个暖瓶四个玻璃杯子。大娘忙着过来倒水，小李站起来拦住，说：“自己来。”顺手倒了两杯没有一点儿热气的开水，显然不是当天的新烧开水。

      大娘回身上炕，盘着腿坐下，说：“学校找我们柱子啥事儿呀，大老远的，叫人捎个信儿不就得了嘛。”

      小李说：“大娘，我们经理非要来看看，这不，换了三次车。”

      大娘不好意思地说：“你看看，你看看，多麻烦、多累呀，你们大学里那么多孩子，多操心啊，还挺忙的。”

      我有点儿愧疚地说：“康师傅都下岗了，我应该来看看。”

      大娘心直口快，口无遮拦，说：“改革开放哪都好，就是把工人整下岗了不好。电视里说，台湾、美国的叫失业，咱们叫下岗，就像一个人的大名、乳名，不管哪个名字好听，哪个名字不好听，其实啊，都是一回事儿，就是打发回家呆着去了。”

      你别说，大娘说的还很贴切。我急切地问：“大娘，康师傅现在干点儿什么呀？”

       大娘仔细端详了我好一会儿，才说：“我那傻柱子，能干什么呀，从小就不像他弟弟，人老实，笨，干粗活累活行，不偷懒，管会干活有什么用，不招人喜欢了。电视里说，农民进城打工叫农民工，那城里工人下农村给菜农打工，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，不对，不对，都50岁的人了，不是知识青年了，好听点儿叫城市乡下人，不好听点儿叫工人庄稼佬。我家柱子说，给菜农打工挺磕碜的，要去建筑工地干活，我这当娘的怕出事儿，下岗就够人受的了，他笨手笨脚的，万一弄掉一个胳膊一个腿的，这家子怎么活呀。我认命啦。”

      可怜天下父母心，老人这么大岁数了，还为子女牵肠挂肚的。我说：“康师傅在您这住呀？”

      大娘说：“不在我这住咋办，你们大学给的房子租出去了，不租出去挣俩儿钱，拿什么养家糊口哇，孩子念书还要钱。”

      我说：“康师傅爱人也住这儿吗？”

      大娘脸上浮现愁容，心里不是滋味。说：“嗨，愁人哪。这不两地分居呢嘛。媳妇也下岗了，也给人家打工呢。为了上班近，住她妈家了，星期礼拜天的过来住住，我这当妈的总瞎想，两个人总不住一块儿，也不是事儿啊。再说了，我都这么大岁数了，还能给柱子做几年饭呀。我没了，柱子可咋办那。”

      说着话，康师傅回来了。确实是笨样，确切地说，应该叫憨厚。蓝色秃领衫外披一件蓝色工作服，一条草绿色军裤挽到膝盖下，脚上绿胶鞋好像大了点儿，不太合脚的样子。地地道道农民的样子，如果继续实行划阶级成分，一定是贫农。

      康师傅认识小李，不认识我，一进门就说：“李主任，你们来了。”

      小李站起来，说：“这是周经理，马经理免职了。”

      康师傅冲着我，拙嘴笨腮地说：“周经理来了，谢谢。”又对着小李说：“马经理下台了，我早就看那小子兔子尾巴长不了，一身家雀儿骨头，没好得瑟。尽吹牛，尽祸害人。”

      我细细地打量着康师傅，长的笨手笨脚的样儿，不过，刚才几句话，还挺赶劲儿的。说：“康师傅，农活还干得了？”

      康师傅看看小李，又看看我，心想，领导大老远的来看我干什么，不就是来说几句好听的，安慰安慰嘛。说：“什么叫干得了，现在是，干得了也得干，干不了也得干。你们听人家说我什么，大学来插队落户的。”

      我赶紧说：“李主任跟我说了，咱公司里你是最早下岗的，说是暂时的，一直没有再安排工作。小李告诉我，你困难得把住房都租出去了，你和你爱人都住自己的妈家，孩子也跟着打游击。学校用了那么多临时工，让老工人下岗，有点儿不近人情。这不，我和李主任急着过来看看你。”

      康师傅最讨厌虚忽忽的，说人话不办人事儿的人了。直来直去地说：“周经理，我是一个粗人，不会说话。我不盼你们来看我，就盼学校给我找一个力所能及的事儿干，挣的少一点儿也行，怎么的也比给菜农打工强啊。说实在的，现在社会上下岗人多的是，中国缺啥就是不缺人，谁让过去人口泛滥了。我也不想给学校添麻烦了，再苦几年就退休了。退休就好了，有退休工资。再说了，周经理刚来咱们公司，我也不能给添心堵啊。”

      小李知道，康师傅并不清楚我的意图，说话深一句浅一句的。插话说：“周经理这么远来，一是来看看你，二是看看能不能给你解决一个工作，帮你度过退休前这几年难关。”

      大娘一听，明白了，领导不是来慰问的，是来解决问题的。高兴地说：“快晌午了，我去做点儿饭去。”说着，腿一伸，起身就要下炕。

      我拦住大娘，说：“大娘，您先坐着，一会儿我们就回去，学校还有事。”

      大娘说：“什么事儿啊，什么事也得吃饭，好坏也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走呀。”

      康师傅也听明白了，不能再不冷不热的了。说：“妈，你给做点儿饭吧。我们再说会儿话。”

       大娘说：“柱子说得对。你们城里人，想吃什么？”

      小李觉得没有再推辞的必要，就说：“也行，我和经理就吃完饭再走。我看，还做二米饭吧，菜嘛，炖个什么都行。”

       我、小李和康师傅继续说正题。

       康师傅说：“帮我安排工作，那太好了。只要我能干得了的，再苦再累再埋汰都行。”

      小李说：“经理和我一路上合计，公司里技术活你确实是干不了，年岁大了，现学习也不赶趟。琢磨来琢磨去的，想让你当更夫、值夜班。工资比照车间工人定。如果你能上这个岗，就把临时工辞了。”

      康师傅一听，高兴的不得了，连连说：“这咋不能干呢，这是好工作啊。你们放心，我一定按时上下班，不睡觉、不漏岗、不出事，这不比给菜农打工强多了，钱也多了。”

      我说：“如果你同意，李主任回去就把临时工辞了，你明天晚上就上班。”

      康师傅说：“这么快啊，都赶上做梦了。今天早晨，有喜鹊从我们院子前边飞过去，叫了几声，我妈说可能有好事，我说什么好事呀，满天下雨也淋不到咱头上啊。”

      我接着说：“康师傅，你先干着，以后有更合适的再给你调换，不会让你再下岗了。工作上、生活上有什么困难，直接跟李主任说，找我也行。”

       康师傅高兴地说：“一会儿到邻居家，给我媳妇打一个电话，也告诉我儿子一声。”

      ………………

       秋天，世态炎凉不能太惨淡了。秋天，还应该有温暖……

[ 本帖最后由 guiguziabc 于 2010-11-12 18:14 编辑 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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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看着就觉得亲切，都很生活化，仿佛就发生在身边，写的感人，但说话、叙事不免落入俗套，有做作状。
捉虫子：
1。我与校产处处长发生了争执，结果就把我这个副处长罚（发）配到印务公司当经理。
2。我家柱子说，给菜农打工挺可碜（磕碜）的，
3。我早就看那小子兔子尾巴长不了，一身家雀儿骨头，没好得瑟。竟（尽）吹牛，竟（尽）祸害人。

谢谢2楼老弟仔细地看了文章，并指出三处文字错误，我已经改过来了。不吝赐教，也深表谢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