躺在蒸气间里,我感觉全身都滚烫滚烫,热汗似雨水沿着车窗玻璃倾泻般肆
意的在我的肤表流淌。我的头脑一片空白,工作的烦恼、生活的琐事、情感的忧
愁,此刻都与我无关。仿佛没有灵魂的肉躯静躺在土炕上,远离了都市的喧嚣,
告别了尘世的牵绊,似神仙般超然凡世。汗毛孔在蒸气的作用下全部张开,好像
周身的疲惫与满脑的不快都在瞬间释放出来。
然而,孩童时代的我却很讨厌洗澡,特别是父亲带我同浴,几乎成了我童年
最不喜欢做的一件事。
每次父亲将洗澡的用具装进一个防雨绸包里,随后大声的喊着我的名字,他
一定都无法马上在自己的视线里找到他的儿子,末了,父亲又总是能够在衣柜与
橱柜的间隙里发现我,把我拉出来抱到那再熟悉不过的自行车横梁上,极不情愿
的我就只有和父亲一起去洗澡了。
来到澡堂,父亲程式化的脱掉我的衣服,将我的小脚装进一双成人用的拖鞋
里。我抱起洗澡包,象一只吃饱了的鸭子,一路拖拉着走进堂子里。用不了多少
时间,父亲就会毫不费劲的在众多赤裸身体的孩子中找到我,从我的手里拿走洗
澡包,习惯的丢下一句话:「玩一会儿给你洗头。」接下来,我们一群素不相识
的小孩,无须相互介绍便愉快的嘻闹起来。尽管不时会传来大人们气愤的斥责,
那也只能是欢笑声中稍纵即逝的插曲,直到孩子们被家长接二连三的叫走,依依
不舍的来到自己父亲的身边。
洗头是当时令我最恐惧的事情,无论我将眼睛闭得多么紧,肥皂沫都会无孔
不入,伴着我近乎求救的呼喊,父亲笨手笨脚的帮我冲洗,用毛巾擦干我的眼睛。
最难以忍受的要属搓灰了,特别是搓到脖子的时候,父亲总是嘴里念叨着:「看
你这个铁脖」(所谓「铁脖」是形容由于洗脸总不洗脖子,脏的像铁一样的颜色),
手上便用力的在我的脖子上来回擦挫着,那火辣辣的感觉简直让人痛不欲生。然
而,最要命的部位还不是脖子,当父亲搓我的咯吱窝(也就是腋下)的时候,我
的「厄运」才真正开始。什么满清十大酷刑?在我看是远不及这事来的痛苦。
洗完澡、穿好衣服,我便急不可待的走出浴池,来到小卖部的柜台前,要上
一瓶大香蕉汽水,用吸管贪婪的吸起来。那是我儿时洗澡过程中为时不多的快乐
时刻。
现在我长大了,父亲却老了,好多年都不曾和父亲一起洗澡。儿时的浴池早
已被高档的桑拿房代替,宽大的热水池也换作了别致的蒸气房,好喝的大香蕉汽
水也换成了香浓的咖啡,父亲的「二八」自行车也被四个轮子的汽车所取代,可
我再也找不到儿时洗澡的那种感觉了。
突然间发现,自己对父亲的关心不知在什么时候变的少了,于是我决定带父
亲洗一次桑拿。
几经劝说,父亲终于同意和我来到桑拿房。从走进洗浴中心的那一刻开始,
父亲就总是说:这哪是洗澡的地儿呀?而且坚决不允许搓澡工给他搓澡。
和父亲一起躺在蒸气房的土炕上,我正享受着热气由皮肤侵入身体的时候,
父亲却执意要出去。坐在淋浴下,父亲对我说:「儿子,爸知道你想孝敬我,可
爸实在遭不了这份洋罪,你以后也少来这地方。洗澡洗澡,能洗干净就行,花这
冤枉钱,可别把挺简单的事给弄复杂了。」
「可别把挺简单的事给弄复杂了」,听着父亲的话,我思绪万千。是呀,如
今我不再需要父亲搓洗我的「铁脖」和变了颜色的咯吱窝,可我就真的很干净吗?
洗澡不仅仅是为了肉体的洁净……
许多天以后,我打电话给父亲,约他第二天去大众浴池「泡堂子」,我告诉
他给他搓背,还要他给我搓「铁脖」,父亲显得特别高兴。
那一天,我舒舒服服洗了一个好澡,父亲又给我搓了一次「铁脖」。尽管脖
子早已不再是铁色,即使再也感觉不到疼痛,可父亲的大手触摸到我脖子的那一
刻,仿佛又使我回到了天真无邪的童年。
那一晚,我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好觉,还做了一个梦。梦见我带着儿子去洗澡,
也给他搓「铁脖」……
[ 本帖最后由 笑里藏悲 于 2009-10-7 18:57 编辑 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