惟任日向守 2015-3-4 09:01
柑橘、肉干与新年饼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在南京街头看到一家美珍香，一时怔住。母亲以为我想吃肉干，我说不是，是想起了新加坡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肉干是岛国过年时的一样小食。卖肉干的铺子常年累月开着，但每到农历新年临近，新加坡人便大排长龙，为了在青睐的老字号买到一包新鲜熏烤的肉干，立等一两个钟头亦在所不惜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还没到吃肉干的时候。我朝那家灯火通明的铺子又望了一眼，转头而去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想起一年岁末，恰好路过牛车水，刚刚下过雨，夜色渗着水气，肉干铺子里悬挂的灯泡洇出明黄的光晕，映着烤架上即将出炉的肉干，灼灼赭红的油光。烤肉干的师傅弓背垂首，无暇旁顾，手腕急急翻转，一翻一缕青烟。我非为排队，却也注目许久，在那市声浑浊的街头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记得刚到新加坡，学校为留学生安排的英文补习尚未开始，同学便结伴去有名的“牛车水”。上午十点不到，我们已经在这不大的一区来回走了两遭。积年的巷弄，伧旧的楼宇。几无商铺开门，沿途行人寥寥，街道空荡得愈发显出一种颓唐的味道。越走越无趣，于是折兴而返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事后询问，本地人皆笑言，你们去得太早了！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的确是太早了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我在这座岛上勾留十余年，方渐渐开始懂得她的一些地方，一些物什，一些故事。不是因为获得了更多“信息”或解得了某种“门道”；只是因为交换过一份经验，一个人与一座岛之间，一具肉身与一些场景之间。经验是带着体温的认知，烙着一时一地的印迹的怀想，是付出生命，换得记忆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由此亦最怕人索问旅游指南：不说怕扫人兴；说吧——还是怕扫人兴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想起肉干，想起岛国的农历新年，旋即又想起过年时塞满手袋的柑橘，还有一罐罐红盖子的新年饼。一样接一样吃食，一张接一张面孔，一户接一户人家。这些年，每到过年的时候，我总会想起岛国。这是顽疾，我知道，自从离开之后，再难治愈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柑橘对过年的意义，是我的第一位新加坡老师教给我的。初到岛国，因为尚未成年，学校安排校内的华文老师做我们这些中国学生的监护人。我们几个从南京来的同学，便同由一位姓连的老师负责。连老师四五十岁年纪，身量不高，大概因为习拳的缘故，说话很有中气。有时故意提高音量对学生说话，且正色似威严状，但眼神里的笑意马上让你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多么有趣的一种游戏，于是越到这种时候，越显出一种顽皮，晓得老师脾气的学生忍不住当面偷笑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我们到新加坡时是十一月尾，补习了一个月英文，一月学校开学，便插入各班，和本地学生一起上课了。当时样样物事都觉得新鲜，如图文并茂印刷精美的课本，尽管没有一行字能完全看懂，还是让我们一赞三叹。叹罢开始读，急转叫苦：无数生词面目可怖，翻了一两个钟头的词典，竟还没啃完一页。数理科尚好；英文、地理和生物，连篇的描述，一字一句，拉开漫无尽头的对峙。有一次英文老师课上随口说起，你们知道英语的总词汇量有多少吗？超过五十万！本地同学听了不过一声“哇”，我们几个中国学生面面相觑，仿佛突然明白了总有那么多词不认识的原因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就这样，成日翻词典，将一日日翻过。转眼要过年了。监护人请我们除夕夜去他家，我们既高兴又不好意思，明知是打扰了人家，但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，因为除此以外，委实无处可去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怯怯地进了门，脱鞋，洁白一尘不染的地板，一股凉意，幽幽钻入脚底，浮在背上的一层薄汗，登时收住。在老师家里吃年夜饭，这是头一回，连“师母”的称呼，也是头一回喊出口。师母细细的眉眼，笑意盈盈，虽是初次见面，却像认识我们很久了，倒是我们悄悄打量她，十分拘涩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进得厅内，第一件事，是给我们分柑橘和红包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哎，一看就知道你们南京人过年没有这样的习惯，连老师说，我们新加坡人出门拜年，要带两粒柑，寓意大吉大利。你收到别人送你的柑，也要回送两粒给人家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我们每人手里塞了两颗柑橘。橘皮粗糙，灰褐斑纹如龟裂的疤痕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你不要嫌这柑长得不好看，这样的柑吃起来很甜的！连老师说。我大窘，仿佛心思被看穿了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“柑也不可貌相！”此后每年过年，都会想起连老师这一句，尤其碰到长得难看的柑的时候。近二十年前的旧事，至今记得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他到底不放心，又叮嘱我们，出门拜年就要带这样的柑，记得，不要买那种美美的Sunkist橙，教人笑话。说完转头问我们中间唯一的一个男生：嗨，柑和橙，你分得清吗？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两颗柑橘我们拿了很久。直到一个同学小心翼翼地问，这柑可以吃吗？不会破坏了什么寓意吧？老师忙说可以。众人哄笑，纷纷剥柑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那天吃了许多柑橘，还有肉干，蛋卷，各色新年饼。起初没有留意，后来去别的老师家拜年，家家都拿出肉干、蛋卷和新年饼来，才意识到这些是过年必备之物，如包着压岁钱的红包。作为这所学校招收的第一批中国学生，那一年，我们每人都得到好几个红包，两元四元八元不等，皆是簇新的纸币。华文老师不必说；也有其他科的老师对我们甚是关切，开年回到学校，问你新年去了哪里，做过什么，末了拿出一个红包来，勉励你勤力念书，学好英文，甚至柔声安慰你，不要想家……我记得一位上了年纪的地理老师，夫家姓何，是性格爽朗的人，受英文教育出身，华语说得勉强。课后在走廊上遇见她，她用生硬的华语，问我有没有非常想家，那慈蔼的眼神里有一丝不忍，日后想起，是当时笑笑答说一切都好谢谢老师的我尚未懂得的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那是第一次离开家在外过年，在数月前从不认识，也不曾想到会有一天相遇的人家。年夜饭后老师同学的合影，收在相册里，前些时日不知什么缘故取出翻看，看到当初的少年，那样单纯不谙世事的面孔，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，连忙翻过去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过年还有一桩大事：去校长家拜年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校长家住金文泰附近，从地铁站出来，转一趟巴士。下了车，一大群学生灌进宁谧的巷弄。那时我们还没有手机，是谁找到校长家所在的小街，今已浑然忘却。但记得远远地，就看见校长站在家门口，向我们挥手。他穿一件旧衫，一双凉鞋，与平素着正装的时候相比，显得更加清瘦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我与这座浮屿的所有缘分，皆从这位温文尔雅的谢校长开始。我们是这所学校里的第一批中国学生，而他是把这十多个学生从中国各地带到岛国的人。记得在南京面试时，他问我，你说你的兴趣偏文科，但新加坡更需要理工科人才，这是我们到中国来遴选奖学金得主的原因。你愿意将来读理工科吗？我一时语塞。犹豫良久，仍不知如何应对，最后勉强挤出几句，大意是会慎重考虑奖学金的要求云云。走出会议室，将面试过程告诉父母，他们一面感叹我答话如何“老实”，一面宽慰我说申请不上也好，你现在这个年纪就出国，我们怎能放心。不几日，竟接获录取通知，面试种种亦抛诸脑后。直到数年之后，临上大学，我终于决定放弃报读医学院，转读念念不忘的文科，这才惊觉校长当年的问题，如何一语中的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校长还有一句话，年来父母屡屡提起。次年秋，校方再度到南京招生，我父母闻知，去酒店见校长一面。那时我离开家尚不满一年。六月暑假本可以回去，我因为功课忙，便没有回家。当时心里只装着自己的学业，并不体会初离家远行的这一年，父母如何焦虑牵挂。到年底回家，母亲抱着我落泪不止，才恍惚明白一点。父母后来跟我说起见到校长的情形，说了又说，原话评论搅成一锅，但有一句翻来覆去提起，说校长说你做事认真，但是，但是，“太认真了。”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这几年我在美国读研究院，毕业遥遥无期，父母忧喜参半，于是又想起校长当年的话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在那所中学读了两年，考过O水准，我们就毕业了。各自去了不同的初级学院，又搬离原先的宿舍，最初因机缘偶合而聚在一起的一群同学，说散也就散了。开始新的生活，结识新的朋友，过去两年间的彼此扶持，参差龃龉，亦渐渐随风而逝。初院第一年的春节，不知谁提议除夕夜大家聚聚，众人皆说好。在市区的一家小馆吃过饭，时间还早，夜晚还长，接下来不知做什么，于是漫无目的，晃来晃去，最后晃到滨海广场，面海的台阶，寻着一块路灯下的空地，席地坐成一圈。夜色虚旷，遥遥望见滨海湾的灯火明灭。想说的话早说尽了。在清凉的寂寞浮起以前，忽然有人说，我们来玩“狼人”游戏吧，一时纷纷响应，又重新燃起兴致。游戏玩了一局又一局。有地方去的先走了，剩下无处可去的便围拢一点，继续玩——围拢一点，谁叫我们原是萍水相聚的异乡人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那年初三，循旧例去校长家拜年。那是我们这群同学最后一次聚会，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给校长拜年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[color=#111111][font=Arial, Helvetica, sans-serif][size=13px]这几年在美国，每到大年三十，我便翻出一个宽大的背包，去超市买许多柑橘。踏着冰雪走回去的路上，思绪纷纷扬扬，经年的往事，从芜蔓的记忆里飘落，落下来，陪我过年。大年初一，提着满满一手袋柑橘出门，逢给人拜年，便送上一对，虽然对每个人都免不了要解释一番，然而解释即是祝福。在这种孤独而郑重的仪式里，我常常想起，辜鸿铭译《论语》，将“礼”译作art。礼是人与人之间的会心，art则一人独酌亦无妨；孤独恐怕无法成就礼，但孤独不至于败坏了art。游思及此，甚感慰怀。[/size][/font][/color]
狂风大作12345 2015-3-7 18:15
食补不如气补、气补不如人补，这个好食谱应该多推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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